1-1. 檢測
看到那兩個字的時候,馮源覺得自己已經死了。
他站在人來人往的疾控中心大廳,人生彷彿被按了靜止鍵。時間和空間,觸感與知覺全部消失,那張薄薄的檢測報告從指尖滑落,被匆忙路過的行人踩上腳印,卻不能抹去那個簡單卻刺骨的結果:
HIV — 陽性
從兩個月前的那場噩夢中醒來,他幾乎每週都到疾控中心進行檢測。之前的檢測結果都是陰性,那是由於病毒在體內還沒有產生抗體,並不能被檢測出來。如今過了窗口期,拿到這個檢測結果,讓他覺得自己像是被人在臉上狠狠蓋上了“感染者”三個大字。
一切都變得刺眼起來,窗外的陽光、充滿消毒水味道的空氣、對面行人閃避的眼神......這些刺激化成一根根無形的銀針,把他像標本一般,釘在了那塊標註著AIDS的軟木板上。
馮源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的家,他鎖了門,把衣服脫光走進浴室開始洗澡。
溫水從他略長的額髮間滾下來,浸潤了那雙疲倦的眼眶,眼淚早已乾涸,無論怎麼刺激,也只能泛起麻木的紅痕。這個月他沒怎麼好好吃飯,體重掉了將近二十斤,原本就偏瘦的身體愈加嶙峋,蹲下來的時候,身後的蝴蝶骨像是一束扎破皮膚伸出的枯枝。
他坐在冰涼的瓷磚地上,像一叢被大雨澆滅的篝火。
兩個月前,他被強姦了。
馮源本是市裡一所普通中學的美術老師,工作不累,不用坐班,有一個說不上多喜歡但也準備談婚論嫁的女朋友,業餘在網絡上連載自己的漫畫,收穫著粉絲的喜愛與支持。這樣的生活說不上鋪張揚厲卻也少有波瀾,他以為自己會一直如此,平平淡淡過完一生,可誰又能想到,撕破平凡將他一把拽進地獄的,竟然只是一場普通的同學聚會呢?
那天晚上馮源和女友打了報告,獨自去參加中學同學的聚會,一幫被社會磨鍊狠了的年輕人好不容易湊在一起,除了在KTV裡狂嚎,就是互相攙扶著一攤接一攤喝酒。
馮源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換到哪個酒吧開始失去意識的,也忘記自己到底吐過多少回,只能拼湊出一點朦朦朧朧的碎片......落單的自己正想打車回去,卻被幾個不認識的人架著拖進廁所。那些人邊說邊笑,嘴裡淨是些汙言穢語,他們脫了他的褲子把他摁在馬桶上......眼睛看不清,手也不聽使喚,嘴被堵住了,然後就是撕心裂肺的疼,可他叫不出來,最後大概是暈過去了。
第二天醒過來的時候人還趴在廁所地上,下半身無法忽略的疼痛沖刷著麻木空洞的大腦。他的第一感覺是自己被車撞癱瘓了,直到勉強支起身子,才看到下半身的慘狀:
大腿根混雜交錯著乾涸的血跡與透白的精液,垂在腿間脆弱的陰莖上綁著粉色的禮物包裝緞帶,膝蓋因為長時間伏跪已經磨破了皮,腳腕上也有不知被什麼綁過的痕跡,受傷最嚴重的部位他自己看不到,撐著馬桶晃晃悠悠站起來,就有混雜著紅白黃三色的液體不斷從臀瓣中間流出來。
他還在恍惚中,就被拿著墩布進來打掃的阿姨一聲尖叫炸破了腦袋,眼前一黑,又暈了過去。
後來據說是保潔阿姨叫來的前臺報的警。老警察帶著小警察來到酒吧,先把人弄醒了問話。經驗豐富的老警察明顯不想管這類案件,拐著彎勸他別立案,先去醫院,馮源頭痛欲裂也沒聽清他都說了些什麼,大概就是立案對他沒什麼好處,於是含含糊糊答應了。
手機早已不知去向,馮源借了小警察的電話打了120,車來了直接拉去醫院,一路花銷還都是小警察幫忙墊的。這位警官還在實習期,第一次碰到這種事,只想著盡他所能幫點忙,而老警察,把救護車送走就自己回了派出所。
急診裡亂成一團,馮源覺得自己應該是在發燒,耳朵裡一直有嗡鳴聲,周圍的一切都很模糊,但那些冰冷殘忍的目光依舊能穿過模糊從四面八方戳刺過來。只有那最後一點殘存的求生欲,使他強頂著巨大的壓力,爬上了急診大夫的手術檯。
下了手術檯麻藥勁兒還沒過,馮源掛著吊瓶想找個地兒坐下,屁股還沒碰到椅子突然意識到不能坐,又猛地站了起來。一直等在外面的小警察看他沒大礙了,自己又還有公務在身,留下了聯繫方式也回了派出所。
過道里那些人的目光變得更加肆無忌憚,從他身邊走過的小護士指指點點著竊竊私語,馮源一分鐘都不想再待下去,趁醫生護士沒注意,悄悄拔了輸液針,直接從醫院跑了。
回家後就趴到床上悶頭大睡,中間一直在不斷做夢,夢見那些侵犯了他的男人,還有對他指指點點的路人。再醒過來已經是晚上了,他從網上查詢相關的資料才得知,24小時內及時服用阻斷藥物是有幾率降低感染風險的。
淚水淹沒了他的眼睛,再也看不清屏幕上的字句,他把自己埋進枕頭裡哭到嗓子都啞了。第二天他聯繫了那個小警察,把墊付的錢轉賬給他,對方表示自己後來又去了那個酒吧,可惜附近監控壞了很久,根本查不到犯罪嫌疑人。
那之後他換了門鎖,跟學校請了病假,打電話和女朋友分手。
馮源把自己鎖在浴室裡不停沖水,彷彿那樣就會帶走身體裡未知的威脅,彷彿那樣就聽不到連綿不斷的手機鈴響和女朋友邊哭邊敲門的叫喊。即使過了時限他也試過服用阻斷藥物,嚴重的副作用讓他生不如死。
各種各樣的聲音在一週之後逐漸消失,雖然已到夏天,他還是裹著外套戴上帽子出了門,每週一次去疾控中心進行檢查。
*
從浴室出來的馮源突然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寧,既定的事實總是好過未知的恐懼,他穿好衣服吹乾頭髮,把浴室的地用墩布一點一點擦乾淨,然後走回臥室坐到電腦前,開始編輯自己的遺書。
未婚配,沒孩子,在文檔裡輸入所有的銀行賬戶及密碼,他準備把一切都留給還在國外旅遊的父母,請他們原諒兒子的不孝。
更新了最後一條告別的微博後,他把電腦頁面和手機都關了,從衣櫃裡翻出那瓶他攢了大半年的安眠藥,就著熱水一把一把都吞進肚子裡。
那張HIV檢測報告被他壓在了手機下面。
馮源平躺在床上,像是過電影般,開始回憶自己這段不長不短的人生。
他想起小學時自己的美術老師,想起一張張獎狀,想起藝考時每天都會揹著的畫板,想到顏料盒裡永遠不夠用的白色顏料......後來他又想起林香,自己應該多關心她一點,又想起爸爸媽媽的臉,他們總會用溫柔的聲音叫自己的小名:源源......
到後來什麼都看不清了,他沉入一片濃重的墨色。
迷迷糊糊中聽到一聲巨響,然後有人衝了進來......
這個人是誰?
戴著那種看起來很高級的金絲邊眼鏡......
他好像在叫自己的名字……
“馮源!”
*
再醒過來的時候,馮源發現自己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,身旁坐著一個冷清的身影。那人見他醒了,放下手裡還在讀的書,轉過頭問他:
“感覺怎麼樣?”
目色深沉卻又關切,隔著鏡片的一雙鳳眼無悲無喜,兩片薄唇吐出低沉的音色,馮源錯愕地看著那人,忍著從胃燒到嗓子火辣辣的疼痛,在記憶裡搜尋關於這張臉的全部內容。
其實看到眼鏡時,他大概就有了些印象,好像是在陳露結婚那天見過,心理醫生,姓很少見,相,對了,就是相。
“我叫相銘,藝大的心理輔導老師,陳露的老師,我們在她婚禮上見過。”
“哦……你怎麼?”馮源的聲音沙啞,心裡似乎有千言萬語,卻都堵在喉頭,一句也說不出來。
“我在網上看到你發的消息,從陳露那兒問了你家地址,叫了120把你送來醫院洗胃。”相銘的聲音很溫柔。
“我……”
相銘看著他遊離的目光,輕輕附上被子底下那雙冰冷的手:“馮源,我看到了你桌上的那張化驗報告。別擔心,我可以為你提供一切幫助。只要......”
他知道了?馮源耳朵裡只有這一句話在無限盤旋。
相銘再次握緊了他的手,加重了音量:“只要你相信我,並願意接受你的新身份,繼續活下去。”
馮源空洞烏黑的眼睛裡似是有了半點光亮,相銘起身給了他一個淺淺的擁抱,低聲在他耳邊說到:“請你放心,我是一名專業的艾滋病關愛支持組織的志願者,無論遇到什麼問題,我都會盡力幫你解決的。”